「搶錢反射」— 我爺爺的一個故事
蔡慧明
金融風暴影響全球，「錢」立時間成為了全世界很多人和身邊朋友的一個設身和熱門話題，一連串股災與銀行壞賬的消息，勾起了人的恐懼與不安，這種恐懼與不安，也慢慢的成為了全球人類的一種共同意識。
談到「錢」，我想分享我爺爺晚年的一個「搶錢」的故事。
我家爺爺是一個白手興家的成功商人，三十年代末期中日戰爭年代，他和奶奶為了逃避戰禍，帶著一家人逃離家園，尋覓安全安定的棲息之所。首先，他們帶著三個孩子從鄉下逃到廣州，然後從廣州跑到澳門，在澳門生下我爸爸後，又跑到香港。最後，就在香港落地生根，還多生了六個孩子。
香港當時也逃不過戰禍，在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治時期，家境是比較苦困的，一家幾口就住在一個小小房間裏，像很多其他從大陸逃過來的人一樣。我爺爺姓蔡的家族在鄉下是做買賣菜種生意的，所以，和平後，他在香港也延續了這個傳統，以買賣菜種維生。
他在香港的生意發展過程的細節我不太清楚了，總之，我在六零年代末出生的時候，在他和他的四個兒子領導下的菜種公司，已經成為了香港生意額最大的種子出入口商之一，他也成為了一個富有的商人。
我們一家上下和同行都非常敬重爺爺，因為他雖然沒接受過正規教育，為人卻誠信負責，精明能幹，數口快而准。除了事業成功之外，也非常愛護和照顧我的奶奶、十個孩子、一眾的孫兒們和親戚們。在我出生的一年前，他在港島區一好地方建造了一棟十二層高的房子，以確保他的四個兒子結婚後，也可以和他一起居住，而且確保他的所有六個女兒得到最好的教育機會。
在我童年記憶中，我的爸爸叔伯們努力工作掙錢，生活是無憂的，衣食住行每方面的條件都很充足。印象最深的，是每年過時過節和爺爺奶奶生日的時候，我家都會在十二樓和天臺設宴。一家上下加上公司的員工，一共可以開上四、五長十二人的圓桌子。每次大排筵席的時候，都會請我家御用的廚師隊伍過來，他們會用一輛大貨車運送整個廚房的用具、設宴的碗筷、桌子、椅子、碳、造酒菜的原料等，為我們在天臺開大火用大鍋燒菜做飯。在這些時候，廚師們在烘烘的燒火做菜，孩子們在玩，成人們在吃飯聊天，真熱鬧！當時的我和其他家裡的孩子，就像活在一條夢幻村裡一樣！
在我家族的文化裏，「生意興隆」和「有錢」是非常重要的概念，也是男人們茶餘飯後其中一個重要話題。這些概念，深深的烙印在每一個家族成員的細胞裏， 就連我當時這個不太懂得錢為何物的小女孩也在耳濡目染當中。記得每次學校派成績表的時候，我父母都會要求我親自把成績表拿給爺爺看，每次我這樣做的時候都會非常緊張，因為小時的我，除了覺得爺爺是一個巨人之外，也知道如果他滿意我的成績的話，他就會給我一百塊錢作為獎勵，那我就會非常開心！
可能是我家老一輩嘗試過戰亂和窮困的滋味吧，也可能是傳統生意人的一些信念，我家有很多關於錢的禁忌，尤其是過年過節，就需要特別小心。記得有一個大年初一，我媽媽如常地幫爺爺奶奶家買年花，水仙和大桃花每年是少不了的，有些年頭，她還會買一些菊花或劍蘭。但是有一年，她買了一些白色的薑花，給奶奶罵了一頓，因為第一，白色是死人的顏色，第二，「薑薑（僵僵）」聲實在太不吉利了。又有另一個大年初一，當時我大概八、九歲吧，我們一家浩浩蕩蕩的到太平山頂繞圈「行大運」，那一年山上的風特別大，特別寒冷刮臉，我的手一邊撥著寒風，腿一邊蹦蹦的跳著，口一邊的大聲說：「吃西北風了！」，立即就被其他一些成人盯著，又被媽媽責備了一頓。
在我這麼多年的記憶中，家族裏圍繞著「錢」的開心與不開心，如意與不如意的事情實在太多了。不過，有一件事，我的印象是特別深刻的，就發生在我爺爺晚年的時候。我爺爺奶奶都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，六七十歲時，他們也是十年如一日的每天早上到山上晨練，然後去茶樓吃點心。奶奶平時最喜歡在家打麻將，爺爺則喜歡每天到公司打點一會兒。但是，自從奶奶得了腎病後，身體就越來越差，到最後病逝了。爺爺失去了老伴，狀態大不如前，中過風，記憶力也減退了很多，到他生命最後期的時候，一天差不多二十多個小時都躺在床上，終日迷迷糊糊的睡著，狀態清醒一點的時候，看護或兒女媳婦會扶著他到客廳走走路，看看電視。他在這種精神迷糊的狀態下，我們孫兒們去探望他，他都不能認出我們是誰了。
就在爺爺這段晚年的光景裡，有一次，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電視，我的一個叔父從口袋裏拿出數張「紅衫魚」（一百塊錢）出來，放在他眼前，說：「老爸，給你去茶樓吃點心的。」我爺爺想也不想，舉起他顫動的手，快速的把這幾條「紅衫魚」搶了過來，然後又顫動而快速的把錢放進自己的口袋裏。我看到這個情景，一方面感到詫異 — 為什麼他老人家精神迷糊，連孫子們是誰也搞不清楚，一看到錢，竟然可以那麼快就作出反應呢？另一方面心裡問，難道爺爺一生不斷的賺錢，創造財富，「掙錢」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沒有經過大腦思維的反射動作？ 還是有經過大腦思維的有意識的選擇呢？
可惜，爺爺已經不在了，不能再問他了。 但是我知道他的答案，他大概會說：「你別讀書讀壞腦了，不要想太多，想太多掙不了錢的！」其實我大學剛畢業時，他也有這樣叮囑過我。
我感謝爺爺，因為他和我爸爸等長輩們的工作和愛護，我有一個豐足無憂的童年，接受過良好的教育，促使我選擇了一份我喜歡的工作，即使我在這個風暴的時刻，也可以在這裡輕鬆的思考問題，和大家分享這個我家爺爺的故事。
爺爺，感謝您。
